臘月的山風格外凜冽，屋檐下的冰凌像倒懸的利劍。
荷花縮在灶臺邊，看母親岳梅往鐵鍋里撒最后一把苞谷面。鍋里的糊糊稀得能照見人影，岳梅卻把自己的碗往荷花面前推了推：“吃吧，媽不餓。”
虎子突然闖進來，拿著一雙嶄新的旅游鞋跑到她家，一臉得意地在荷花面前炫耀：“荷花，你看！這是我舅舅在深圳打工帶回來的，可好看了吧！”荷花看著那雙漂亮的帶鉤的旅游鞋，眼里滿是羨慕，兩個小孩子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調侃起來?；⒆佑峙d奮地嚷嚷著：“我舅舅現(xiàn)在可有錢了，他說深圳遍地是錢！”岳梅補著荷花磨破的解放鞋，突然剪斷了線頭。灶臺上煮著的昭通醬咕嘟冒泡，混合著黃家駒的歌聲：“春風化雨暖透我的心……”
春節(jié)過后，天還沒亮透。岳梅把五斤糧票和一盒雪花膏塞進荷花的書包，突然哼起昨晚收音機里的《光輝歲月》：“鐘聲響起歸家的訊號……”剛滿十歲的小荷花迷迷糊糊地問：“媽你去哪？”
“去廣州給你買雙真皮靴?！痹烂钒芽p在內衣里的介紹信按了按，“等夏天就回。”院門外，虎子他舅的解放卡車已經(jīng)發(fā)動，排氣管噴出的白霧遮住了后視鏡里荷花追來的身影。
當?shù)谝宦曄s鳴撞碎暑氣，荷花每天放學都要在村口的橄欖樹下等待，直到春聯(lián)染紅了臘月的門楣，馬尾辮上的點點白霜凍不住她眼底的執(zhí)著，她終于收到了媽媽的第一封信。信封里夾著廣州白云山門票和三百塊錢，信紙上岳梅的字跡工整：“這里遍地是錄音機廠，下班能聽 Beyond演唱會磁帶……年后一定回來?！焙苫ò验T票夾在課本里，每晚睡前都要摸一摸。
灶臺的柴火熄了又燃，臘肉掛在梁上晃過三季春秋。當新桃換下舊符的爆竹聲響起，第二封信帶著遲來的歉意。這次信封里是一張彩色照片，岳梅站在“世界之窗”的埃菲爾鐵塔模型前，身上穿著荷花從沒見過的紅色毛衣。信很短：“廠里趕訂單，今年回不去了?！焙苫ㄗ⒁獾侥赣H的手腕比離家時細了一圈。
又是一個春節(jié)，第三封信如期而至。這次的信紙是從玩具廠流水線撕下的生產單，背面潦草寫著：“線長說春節(jié)加班發(fā)三倍工資……”匯款單上的數(shù)字變成了八百，但再沒提過“回來“二字。爺爺蹲在門檻修她的塑料涼鞋，突然說：“你媽的字……不如從前好看了?！?p> 剛上初中的那年端午，暴雨下了整整三天。荷花發(fā)現(xiàn)爺爺把止咳糖漿兌水喝，她摸黑跑到小賣部打電話，聽筒里傳來機械女聲：“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回來時看見爺爺正用匯款單糊墻縫，雨水把墨跡暈成藍色的淚痕。
又是一個立冬，荷花在鄉(xiāng)中學聽到廣播放《海闊天空》，突然摔了飯盆。
“勞改犯的女兒發(fā)什么瘋？”
“她娘早跟港商跑啦！虎子他舅親眼看見的！”
她攥著生銹的磁帶盒跑回家，爺爺正咳著血給中考復習題簽字。爺爺咳完，手無力地垂在床邊，臉上滿是疲憊，嘴唇因咳血泛著詭異的紅。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喉嚨里像有口濃痰堵著，發(fā)出“嘶嘶”的聲響。每次吸氣，胸廓都費力地起伏，仿佛在對抗著無形的壓力。稍作休息，他又拿起筆，可手卻止不住地顫抖，字跡愈發(fā)歪扭。此時收音機正在播：“香港回歸倒計時 200天……”
那年春晚，電視里播放著趙本山的《紅高粱模特隊》，荷花被逗得前仰后合，還興致勃勃地模仿起來，那滑稽的樣子逗得爺爺大笑不止，可突然，爺爺?shù)男β曣┤欢?，他捂著胸口，臉色煞白，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荷花驚恐萬分，大聲呼喊救命?；⒆雍痛迕駛兟牭胶艟嚷暎娂娳s來幫忙，在大家的努力下，爺爺被及時送到村里的衛(wèi)生所，暫時脫離了危險。衛(wèi)生所大夫搖頭：“矽肺三期，除非去省城……”荷花翻出五張匯款單——總額 3640元，剛夠在滇華醫(yī)院住三天。電視里趙本山喊：“沒有勞動，吃啥？沒有勞動，穿啥？”她突然抓起搪瓷缸砸向天線，香港回歸的煙花畫面在雪花點里炸開。
“不治了！”爺爺推開氧氣面罩，枯瘦的手指在床單上抓出褶皺，“留著錢給你念高中……”荷花撲在床邊，咬住爺爺?shù)囊陆菃柩?，爺爺?shù)淖旖菨B出一絲血跡，咸腥的氣息在空氣中蔓延：“您要是敢死……我就去廣州……殺了她……”病房外，岳梅攥著從深圳打工掙來的三千八百塊錢，貼著墻壁緩緩蹲下。她看著女兒因哭泣而顫抖的肩膀，想起臨行前女兒追著卡車奔跑的身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次日清晨，荷花攥著皺巴巴的繳費單走向柜臺，護士卻笑著遞回收據(jù)：“已經(jīng)有人付過了，是位戴藍布頭巾的大姐?！焙苫ㄕ谠?，忽然想起昨夜走廊里那道一閃而過的熟悉背影——藍布衫上的補丁，和母親離家時穿的那件一模一樣。可轉念看到窗外正在幫忙劈柴的虎子和幾個村民，又搖搖頭：定是村里人湊的錢，他們總說“陳光明家的閨女不能輟學”。
荷花不知道的是，此時岳梅正躲在醫(yī)院后門的核桃樹后，看著女兒攥著收據(jù)發(fā)呆的模樣。她摸了摸口袋里褪色的全家福，轉身融入晨霧中。遠處的山巒被朝陽染成金色，荷花望著手中的收據(jù)，忽然明白這世上有些愛，即便不說出口，也早已像山澗的泉水般默默流淌。從那天起，她書桌上的臺燈總是亮到深夜，心里有個聲音越來越清晰：她要成為村里第一個大學生，要讓爺爺和所有幫助過她的人，都過上好日子。
高考填志愿那天，荷花握著鋼筆的手微微發(fā)抖。爺爺湊過來，瞇著老花眼問：“咋填個獸醫(yī)學校？”
“以后給咱家水?？床“??！焙苫ü室饣沃X袋，辮梢掃過爺爺皺紋密布的臉，“再給您養(yǎng)兩頭小牛犢，讓您當老太爺！”
爺爺笑得咳嗽起來，痰盂里濺起帶血絲的唾沫。荷花趕緊拍著他的背，故作嚴肅地板起臉：“我可是未來的獸醫(yī)，也是醫(yī)生，你得聽我的！”爺爺邊咳邊笑，渾濁的眼淚順著皺紋流下來：“好好好，聽咱家大夫的……”
放榜那天，村支書用大喇叭把喜訊傳遍山坳：“咱村飛出金鳳凰啦！”荷花卻躲在灶房，看著爺爺把錄取通知書墊在瘸腿的飯桌下。那張薄紙剛好卡住晃動的桌腿，比往年用的碎瓦片都合適。
“爺爺！”荷花跺著腳沖進來，“這可是我的錄取通知書！”
“哎呦，”爺爺裝模作樣地拍著腦門，“老糊涂了，忘了這是咱家大醫(yī)生的文憑了?！笨僧敽苫ㄒ槌鰜頃r，他卻按住她的手：“墊這兒挺好，天天吃飯都能看見?！?p> 村干部為荷花舉辦了升學宴，曬谷場上，二十張瘸腿的桌子拼成長龍。王嬸端來臘肉，李叔拎來米酒，虎子他娘甚至殺了下蛋的老母雞。荷花穿著改小的藍布衫，挨個給鄉(xiāng)親們鞠躬，衣擺下露出磨破的解放鞋——還是母親離家那年穿的。
“媳婦！”虎子突然舉著搪瓷缸躥出來，曬得黝黑的臉泛著紅光，“俺敬大學生一杯！”滿場哄笑中，他變戲法似的掏出個傳呼機：“城里人都別這個，你帶著，俺...俺到深圳給你寫信！”
升學宴那晚，荷花給爺爺分藥時又擺出大夫架勢：“止咳糖漿不能兌水喝，這是醫(yī)囑！”爺爺像小孩似的吐了吐舌頭：“那太苦了嘛……”
“苦也得喝！”荷花叉著腰，“等我在學校學了本事，回來給您打針，那才叫疼呢！”一老一少笑作一團，藥瓶在煤油燈下泛著溫暖的光。
離家的清晨，荷花把分好的藥裝進寫滿說明的紙包。爺爺突然說：“等過年回來，給爺爺看看你的針管子...“
“那可不行，”荷花眨著泛紅的眼睛，“我得先拿咱家水牛練手，扎疼了可不許哭?！睜敔斝χχ捅尺^身去，肩膀抖得像風中的枯草。
拖拉機開動時，荷花突然大喊：“按時吃藥！我放假回來檢查！”爺爺揮著的手頓了一下，慢慢比了個歪歪扭扭的敬禮姿勢?；⒆釉谝慌脏坂托α耍骸袄蠣斪舆@是服從醫(yī)囑呢！”
雨幕中，傳呼機突然震動起來。荷花掏出來一看，屏幕上是虎子偷偷發(fā)來的消息：“老爺子抹眼淚呢，比牛犢子還不聽話?！彼坂托Τ雎暎瑴I水卻止不住地往下掉。
接下來，荷花將面臨著從來沒見這么高的樓，從來沒見過這么快的車，從來沒見過這么寬的路……在城里，仿佛一切都是新的，荷花未來又會怎樣呢？孤身一人的爺爺能按時吃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