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南省的青山坳里,坐落著一個名叫石溪村的小山村。四周峰巒疊嶂,一條蜿蜒的土路是村子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村里人大多以務(wù)農(nóng)為生,日子雖不富裕,卻也安穩(wěn)。
陳光明是村里第一個高中生,在鄉(xiāng)親們眼里是個“有學問的人”。高中畢業(yè)后,他在村外的黑石礦窯當出納,每月能拿回一筆讓鄰里羨慕的工資。妻子岳梅懷胎九月,臨盆在即,小兩口滿心期待著新生命的到來。
在荷花即將出生的那天清晨,天色還未破曉,整個世界仿佛還沉浸在夢鄉(xiāng)之中,只有偶爾傳來的幾聲雞鳴打破這黎明前的寂靜。陳光明早早地起了床,簡單洗漱后,便準備前往礦窯上班。
平日里,他也算是個勤快人,但今天起床格外早,這引起了岳梅的注意。岳梅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著在屋里忙碌的陳光明,輕聲問道:“你今天怎么這么早呀?”陳光明走到床邊,輕輕坐在床沿,溫柔地撫摸著岳梅微微隆起的肚子,眼神里滿是溫柔與期待,輕聲說道:“老板去深圳談出口單了——說是要和香港人做買賣。最近礦窯里的大小事兒都得我負責,所以得早點去。不過你放心,我肯定會趕回來,今天下班回來,咱們就一起去醫(yī)院,迎接咱們的小寶貝。大名叫陳悅荷,小名就叫荷花,希望她能像荷花一樣,出淤泥而不染干干凈凈地長大?!?p> 岳梅微微點頭,眼神中閃過一絲擔憂,但還是強笑著說:“你怎么就肯定是閨女?萬一是個帶把兒的呢?”
陳光明輕輕刮了下她的鼻子,一臉寵溺地說:“小棉襖才好呢!兒子也好,閨女也好,都是咱的寶貝?!?p> 臨出門前,他又回頭叮囑:“你在家別干重活,等我回來?!?p> 岳梅又想起什么,叮囑道:“去醫(yī)院的介紹信我已經(jīng)讓咱爹去大隊開好了,你可別忘了帶上?!标惞饷鼽c頭應和,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塊玉佩裝在中山裝的內(nèi)兜里,然后在她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帶著這份對新生命的期待和滿滿的囑托出門了。
那座礦窯位于村子西北方向,沿著一條崎嶇不平的小路走上大半天才能到達。礦窯規(guī)模不大,幾排簡易的工棚雜亂地分布著,周圍堆滿了煤炭和雜物。窯洞里彌漫著刺鼻的氣味,昏暗的燈光在彌漫的粉塵中搖曳閃爍。工人們每天天不亮就下井勞作,直到夜幕降臨才疲憊不堪地升井。陳光明來到礦窯那間狹小逼仄的辦公室,開始了一天的工作,他認真記錄著每一筆收支,心里想著等孩子出生,要給他們更好的生活。
然而,命運的軌跡卻在這一天陡然轉(zhuǎn)變。傍晚時分,礦窯里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轟鳴聲,緊接著地面開始劇烈搖晃,窯洞開始坍塌。工人們驚慌失措地四處奔逃,呼喊聲、求救聲交織在一起,亂作一團。陳光明也被埋在了坍塌的窯洞之下,幸運的是,他被工友們及時救出,只是受了些傷。
可還沒等他緩過神來,警方就趕到了現(xiàn)場。原來,礦窯非法經(jīng)營,安全措施不到位,導致了這場坍塌事故,造成了人員傷亡。警方開始調(diào)查事故責任,老板趙德海早就逃往香港了。當警方查看礦窯的營業(yè)執(zhí)照時,發(fā)現(xiàn)上面寫的竟是陳光明的名字。
被警方帶走的陳光明,腦海中不斷閃過過去的畫面:
“老丈人的供銷社新到五十床棉被,礦上總得給兄弟們發(fā)點過冬福利?!壁w德海擰開酒瓶,劣質(zhì)酒精味沖得陳光明眼皮發(fā)燙。泛黃的采購單上,“王利發(fā)”三個字蓋著供銷社公章——那是趙德海老丈人的名字。陳光明攥著鋼筆的手有些發(fā)抖,他知道這棉被的市場價少說也要八塊錢一床,可采購單上赫然寫著五塊五的單價。趙德海拍著他的肩膀大笑:“光明啊,咱老丈人看在礦上照顧生意的份上,特意給的跳樓價,肥水不流外人田嘛!”鋼筆尖戳破紙面的瞬間,趙德海突然按住他的食指:“按個指印更正式!”
陳光明望著趙德海泛紅的酒糟鼻,想起去年自家蓋房時,趙德海曾讓老丈人低價賣給他兩袋水泥。如今對方開口,他如何能拒絕?酒氣混著油墨味在鼻腔里翻涌,他盯著那幾乎對折的報價,喉嚨發(fā)緊——這價格連成本都不夠,莫不是……?可趙德海的笑聲震得他耳膜發(fā)疼:“愣著干啥?等兄弟們領(lǐng)了棉被,保管念你的好!”他咬咬牙,任由趙德海將他的手指按進印泥。鮮紅的印記在“員工福利采購專員”的空白處洇成血痂,趙德海湊近他耳邊低語:“放心,這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虧待不了你?!?p> 陳光明醉眼朦朧中,仿佛看見工友們裹著新棉被的笑臉,嘴里喃喃:“光明……這可是給兄弟們謀福利的好事兒……”
此刻坍塌的礦洞里,那箱未拆封的“福利棉被”正泡在滲水里。陳光明攥著濕透的采購單,終于看清背面的《法人責任書》。如今,他才明白——自己成了“替罪羊”。
警察不由分說地銬住了他:“陳光明,你涉嫌非法經(jīng)營、重大責任事故罪,跟我們走一趟!”
陳光明掙扎著回頭,對工友大喊:“去告訴我媳婦……孩子出生了沒?是男是女?”
可沒人回答他。警車揚起塵土,載著他駛向未知的命運。
暖春的風裹著新泥與山茶花香掠過青山坳,山水卻突然翻涌成濁浪,裹挾著斷木殘枝沖垮田壟。此刻,縣城法庭內(nèi)法槌轟然落下,偽造的銀行流水在陽光下泛著刺眼的光,現(xiàn)金交易單據(jù)如同一張張血口,將陳光明吞噬。他仰頭望著天花板,淚水順著脖頸滑落,耳邊恍惚又響起昨夜岳梅在雕花木窗前撕心裂肺的哭喊——那時雨絲正順著青瓦縫隙滲入檀木梳妝臺,而此刻他卻只能隔著鐵窗,錯過女兒的第一聲啼哭。
洪水退去后,岳梅抱著襁褓中的荷花望著眼前的泥濘,往日氣派的庭院積滿渾濁水洼,倒映著歪斜的磚雕影壁與散落的青花瓷片,就像這個家被撕碎的尊嚴。
命運的驟雨打濕往昔,晨昏交替,霜雪壓頭,岳梅以柔弱之軀撐起殘破的家。晨曦未露,她赤足踩入水田,她彎腰插秧,泥漿漫過腳趾;日頭高懸,汗水滴入水中,泛起陣陣漣漪;暮色四合時,她就著煤油燈的微光,銀針在布料間穿梭,縫補的不僅是衣物,更是瑣碎的生活。屋檐下新生的燕巢還沾著泥漿,燕子卻仍執(zhí)著地銜來新泥,恰似她將浸滿血淚的申訴信塞進鐵皮盒,在繁花盛開的暖春里,等待遲到的正義。
小荷花總看見媽媽踮著腳從衣櫥頂取下那個失去光澤的鐵皮盒,里面躺著幾張皺巴巴的糧票和泛黃的照片。而爺爺?shù)睦纤?,總是在院子里慢悠悠地甩著尾巴,粗糙的牛皮上印著歲月的紋路,它是這個家除了媽媽和爺爺之外,最沉默卻最可靠的守護者。每當月光漫過窗欞,小荷花就會盯著衣櫥上的鐵皮盒發(fā)呆,她知道那里鎖著全家的希望,就像老水牛反芻時那永遠嚼不完的草,支撐著她們在艱難歲月里緩緩前行。
荷花終于到了上學的年級。開學那天,天剛亮,她踮腳取下媽媽用舊床單改的斜挎包,靛藍布上繡著歪扭的粉荷花,針腳密如星子。套上改了好幾圈的碎花的確良連衣裙,穿著塑料涼鞋咯吱咯吱地踏出家門。土路上,她蹦跳著踢石子,涼鞋在陽光下折射出道道彩虹??蓜傔M教室,她就聽見孩子們竊竊私語:
“聽說了嗎?她爹是勞改犯!”
“我媽說不能跟她玩,晦氣!”
荷花低著頭,緊緊攥著衣角,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這時,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沖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荷花!咱倆坐一塊兒!”虎子——村里最淘氣的孩子,卻也是唯一一個不嫌棄她的人。
放學路上,虎子突然鉆進路邊的灌木叢,撅著屁股扒拉半天,回來時手心捧著幾顆紅艷艷的野草莓,獻寶似的遞給她:“荷花!給你吃這個!我爺說山里的蛇最愛啃它,人吃了會變蛇精——但我不信!我偷偷嘗過,可甜了!”
荷花遲疑地捏起一顆,指尖染上淡淡的紅汁。她小心翼翼咬了一口,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炸開,眼睛一下子亮了。
虎子得意地咧嘴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豁口:“沒騙你吧?以后我天天給你摘!”
荷花低頭看著掌心的野草莓,忽然小聲說:“虎子……你不怕我嗎?”
“怕啥?”虎子莫名其妙,“你又沒長毒牙!”說完,自己邊唱邊跳,“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野草莓的汁水沾在荷花衣襟上,像一抹擦不掉的胭脂。夕陽把兩個孩子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