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官廨中,火燭通明。
沈硯倚在桌案。
案子看著簡單,風(fēng)月場所的官司,有犯人,有證人。
可是,撫瑤反常相邀的舉措。
忽然登臺的選擇。
推拒卻又應(yīng)下的欺辱。
點了又滅的燭火。
還有……
“夏臨?!鄙虺庫o靜喚。
守在一旁的侍衛(wèi)連忙應(yīng)聲。
“你覺不覺得媽媽的話里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大人指……”
“她說了,撫瑤和季應(yīng)奇進到房中,有摔摔打打的聲音,后來便是一片寂靜,可她并未提到人的聲音。一個人,被生生掐死,為什么會一點聲音都不發(fā)?”
“屬下這就傳令細問!”
“另外,她提到插話的客人,也要搜找出來。”
那個人的話,看似不經(jīng)意。
若與自己和撫瑤的約見聯(lián)系,就變得叵測。
撫瑤送貼雖大張旗鼓,但邀貼中表明時間的暗語只有他二人知悉,也因此他并未對此懷疑。
那人那句“是否因為他并非你要等的人”,究竟是無心之說,還是暗藏玄機。
諸多疑慮纏繞,目前卻僅有一條明線。
他站起身,“去牢房!”
*
幾盆冷水潑下,再亂醉如泥也該清醒起來。
不等繞過走廊,伴隨濃烈酒氣一并涌來的,是季應(yīng)奇的罵聲。
“敢抓大爺我?活膩歪了吧!這是什么鬼地方!叫你們說了算的來見我!也不問問大爺我是誰,呆會兒叫你們一個個跪著給大爺我馱出去!”
幽暗牢中,幾名侍衛(wèi)圍在一旁,趴在地上的季應(yīng)奇渾身濕透,滿臉怒氣叫囂。
雖有人呵斥恐嚇,但終歸礙于季大公子的身份,未接明令前,沒人敢真動他。
“去問問,這酒醒的如何了?”站立暗影處,看了小片刻的沈硯靜靜對夏臨說。
領(lǐng)頭獄審的推丞叫田旺,是個幾分油嘴滑舌的中年男人。
被夏臨傳來,殷勤道:“大人,醒了醒了,弟兄們連番澆了幾桶,都快給這牢房沖成河了。”
“那還真是不易?!鄙虺幝暽骄?。
“不敢不敢,都是弟兄們該做的,這不就想著盡早把案子破了,好給大人分憂?!?p> “哦,原來田推丞還知道,自己是來審案的?!?p> 田旺眉心一跳。
“我還以為,咱們大理寺承了為人醒酒的營生?!?p> “大、大人?”
墻上斜插的火把跳動,光影鋪在沈硯臉上,明暗分界,“命案疑犯,按律應(yīng)束手腳,刑獄平日都是這么行事的嗎?”
田旺口中急促:“按律是當如此,可這人畢竟是……所以屬下幾個想著沒有大人指示,不能妄動,以防給大人平添麻煩!”
“倒是一片苦心,田推丞可是一向如今謹遵上令?”
“自是!大人盡管放心!”
“也就是說,堂堂大理寺刑獄,一直人言大于律法,沒人下令,就可以不用捆束,再沒人下令,是不是就能放他出獄!”
田旺一震,連忙單膝跪地,抱拳垂頭:“屬下失言!求大人責(zé)罰!”
“田推丞嚴重了,何談責(zé)罰,深夜審案本就辛苦,今后按律行事便是?!鄙虺幫凶∷碾p臂,將他扶起。
這一次,火光將他整張臉都映亮,勾勒溫煦,仿佛剛才緊逼奪人皆是錯覺。
可田旺不敢再怠慢,連忙撤回牢房。
不多時又傳來季應(yīng)奇的怒吼:“你們這幫混球!誰準你們碰本大爺?還敢拿繩子!明天你們就等著一個個被本大爺?shù)跛腊桑 ?p> 掙扎間,他忽然透過縫隙看到了一旁駐立的沈硯,猛地停了動作,“原來是你!”
“放老實點!”侍衛(wèi)一緊綁繩,“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這兒吧!”
“知道?!奔緫?yīng)奇嘴咧開一弧詭笑,“因為我睡了王八蛋沈硯的心上人,那小娘們兒細皮嫩肉,一直哭著求我輕點。最后,還喊了這么一句。”他刻意拔尖嗓音,“沈大人,救命!”
沈硯未動。
他身后的夏臨卻急速沖出,一腳踹在季應(yīng)奇的腹上。
牢房里頃刻充斥著季應(yīng)奇的凄叫:“殺人了!大理寺殺人了!還有沒有王法!”
“你還知道王法?你殺人的時候怎么不講王法!”夏臨揪起他的衣領(lǐng)。
“殺人?”他目光渙散了一下,又飛速斜望沈硯,凝結(jié)狠烈,“是了,那小娘們兒被我玩得醉生夢死,不知天地為何物,沈大人也該學(xué)學(xué)我殺人的本事。”
沈硯踏一步上前,迎了他的目光,“季應(yīng)奇,剛剛這句可是你的供詞?”
“供詞?”
沈硯厲聲:“我在問你,是否是在供述你謀害淮水樓撫瑤的事實!”
季應(yīng)奇嗤笑一聲,“大爺我睡了你的娘們兒就叫謀害?沈硯,我告訴你,你憑白給大爺抓進來,等我出去,定叫你千百倍的還回來!”
“你的意思是,你不記得了?”
“記得什么?記得你那娘——咳咳!”夏臨倏然施力,勒緊他的領(lǐng)口。
他掙扎著扒摳夏臨手指,卻紋絲不動。
眼見他面色憋紅轉(zhuǎn)至絳紫。
沈硯抬了抬手。
夏臨倏然一松。
他跌摔在地,捂著脖頸猛咳不止。
周遭的侍從全都垂首不敢言語。
沈硯聲色歸于無波:“記起來了嗎,究竟是如何謀害的撫瑤。”
“誰他奶奶的謀害那娘們兒了!”季應(yīng)奇止住咳聲,本就白皙的面色上浮著潮紅,咬牙切齒:“你們可好好記清楚了,今天究竟用哪只手碰了大爺,來日砍掉的時候,別選錯了!”
“田推丞?!鄙虺巻尽?p> “屬下在!”
“酒醒的還不徹底,再來?!?p> “是!大人!”
沈硯轉(zhuǎn)身,留下一句:“什么時候醒了再來找我?!?p> 身后不斷傳來季應(yīng)奇撲騰、水聲與咒罵。
然而,次日清晨,找到沈硯的,不是刑獄的侍衛(wèi),卻是寺卿裴希言。
老寺卿前幾日過了六十五的壽慶,一頭華發(fā),平日里滿目堆笑,彌勒佛一般。
官場走了一輩子,混出一身游刃有余的油滑秉性,偏偏臨秋末晚將他安在了這么個涇渭分明位置。
模棱兩可和稀泥,買好的事?lián)屩?,真碰硬了便往后縮。
若下屬沖得太猛,還要拉拽,久了,都一個個有樣學(xué)樣。
年底考評,各部互評時,大理寺這等本該最得罪人的法紀部門竟拔頭籌,何等諷刺。
沈硯便是在這時被調(diào)回的。
五年前他調(diào)走前,是大理寺丞。
五年后,已任少卿。
只是這寺中已然物是人非。
二人理念不合,可沈硯雖柔卻韌,加之圣上欽定。
裴寺卿這等官場老油條干脆借著年初一場風(fēng)寒,在殿前失儀的由頭,居家休憩。
偶爾來寺中,也是和沈硯喝茶閑敘,一副心甘情愿被架空的姿態(tài)。
如今前來,沈硯忙迎過去,恭恭敬敬伸手攙扶。
誰料裴寺卿拂袖躲開,冷冷道:“昨晚的案子如何了?”
沈硯手虛在空中,旋即合成一禮,“稟大人,還有諸多疑點,今日核對仵作的勘驗結(jié)果,再聽獄審的通傳,然后……”
“還有然后?”老寺卿忽然打斷,拔高音調(diào):“沈大人啊,你就只查了這么一晚,告咱們大理寺濫用私刑的折子就砸在老夫的頭上了,你若再有然后,依老夫看,老夫這個官也不用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