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只剩下祖可法和祖克勇仍顯得粗重的喘息聲，以及女子們壓抑的抽泣。

　　狼藉的場面，濃郁的血腥味，還有那兩具迅速冰冷的尸體。

　　祖可法和祖克勇捂著傷處，目瞪口呆地看著緩緩收勢，氣息重新變得平凡無奇的王小龍，仿佛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幻覺。

　　「王…王大人…你…」祖克勇聲音干澀，幾乎說不出話。

　　王小龍沒有看他們，目光掃過那六位嚇壞了的清倌人，尤其在方才擲出琵琶與桌腿試圖幫忙的秦韶憐和赤霓裳臉上略微停留，淡淡道：「沒事了。」

　　他走到尸體旁，蹲下檢查了一下，眉頭微蹙：「死士。查不出源頭了?！?p>　　這時，門外的打斗聲也已停止，王小龍的親兵渾身帶血沖進(jìn)來，看到屋內(nèi)景象，也是駭然失色。

　　窗外的寧遠(yuǎn)城附近，警鑼聲這才姍姍來遲地大作起來。火把的光芒由遠(yuǎn)及近，映亮了半片夜空。

　　祖可法看著破碎的窗戶，河風(fēng)倒灌進(jìn)來，吹得他一個激靈。

　　他走到秦韶憐面前，深深看了一眼這個救了他一命的女子，又看了看驚惶失措?yún)s各具反應(yīng)的眾女，最后目光與祖克勇交匯。

　　酒意早已全無，只剩下冰冷的后怕和滔天的怒火。

　　今夜，他倆不光承了王少保的救命恩情，更是連兩名青樓女子也成了他倆的救命恩人。

　　這事，夠窩囊了。

　　王小龍負(fù)手走到窗邊，望著被火把逐漸照亮的河邊。

　　「好一個‘女真商人’！」王小龍咬著牙，聲音冷得像冰，「這和談還沒開始，就送了我王某人這么一份大禮！」

　　「看來，有人不想讓王某去參與這場和談啊?！雇跣↓堈Z氣平靜無波，卻讓祖可法和祖克勇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轉(zhuǎn)過身，目光深邃如淵：

　　「二位將軍，今夜之事，關(guān)乎軍心穩(wěn)定，關(guān)乎和談大計，更關(guān)乎你我身家性命。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想必?zé)o需王某多言了吧？」

　　祖可法與祖克勇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比的震驚與一絲敬畏，連忙抱拳躬身：「末將明白！今夜……今夜只是巡視至此處，遭遇匪類偷襲，已被我等擊潰！」

　　王小龍點了點頭，最后看了一眼那兩具尸體，仿佛只是拂去了衣角的塵埃。

　　這個夜晚，他這柄藏在鞘中的利劍，不得已之下，微微露出了一抹驚世的鋒芒。

　　「舞妙酒美，人似桃花，聞香樓果然名不虛傳?！雇跣↓埖男χ垌镆琅f清澈如溪，道：「既然諸位已盡興，我們，該走了?！?p>　　「爺，救命哪！」這時候，早已軟癱在地上裝死的李大娘才連爬帶滾地上前哭喊叩頭大聲叫嚷著：「大人們不能走??！你們就這樣走了，奴家等便沒命了！」

　　×××

　　寧遠(yuǎn)城內(nèi)，吳總兵府的一間僻靜書房內(nèi)，幾位文官正低聲密議交談。

　　爐火噼啪，卻驅(qū)不散室內(nèi)的凝重氣氛。

　　此次和談使團(tuán)的正使陳新甲端坐主位，面色陰沉如水。下首坐著幾位他的心腹幕僚，以及使團(tuán)中負(fù)責(zé)記錄、監(jiān)察的兩位科道言官。宴席的喧囂已被隔絕在外，此地唯有壓低的、卻字字千鈞的議論。

　　「消息確鑿？」陳新甲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黃花梨椅臂，顯示他內(nèi)心的極不平靜。

　　一位負(fù)責(zé)監(jiān)察軍紀(jì)的言官李御史，自覺抓住了當(dāng)朝大將的把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亢奮，語氣肯定地說道：「回部堂，確鑿無疑！下官的人親眼所見，王總兵于初更時分，帶著兩名親隨，換了便服，隨同祖家兩位將軍，自南門悄然而出。守門軍校受其威懾，未敢阻攔，亦未上報。線報稱，其目的地，正是城外運河畔那處新起的……聞香樓?！?p>　　「聞香樓……」陳新甲重復(fù)了一遍這個名字，嘴角扯出一絲冰冷的弧度，「真是好雅興！國事艱難，和談在即，身負(fù)皇命，他竟然敢私自出營，涉足此等齷齪之地！」

　　另一位較為老成持重的張郎中沉吟道：「部堂，王樸身為大同總兵，亦是副使，此舉確實荒唐，有失官體。但……是否不宜此刻深究？眼下和談為重，還需倚重其與遼鎮(zhèn)諸將的威望，以震懾建虜。若此刻彈劾懲處，恐寒了前方將士之心，亦恐使團(tuán)內(nèi)部生亂，于大局不利啊?！?p>　　他是陳新甲帶來的兵部屬官，從實事求是角度出發(fā)。

　　「荒謬！」李御史立刻駁斥，聲音因激動而微微提高，「張大人此言差矣！正因和談事關(guān)國體，才更不能容忍此等害群之馬！我等奉旨出京，千里來此北地，代表的是天子顏面！王樸身為高級武官，竟在軍前重地、敵我眼皮底下狎妓宿娼，成何體統(tǒng)？若傳揚出去，豈不讓建虜恥笑我大明無人，盡是此等無廉無恥之輩？屆時，我等在談判桌上，還有何威嚴(yán)可言？」

　　他轉(zhuǎn)向陳新甲，慷慨陳詞：「部堂！綱紀(jì)不振，則萬事隳頹！此事斷不可姑息！下官建議，應(yīng)立即草擬彈章，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師，參劾王樸‘身受國恩，罔顧君命，軍前失儀，有辱國體’！即便不能立時將其鎖拿問罪，也需先行申飭，奪其兵權(quán)，暫留軍中效力聽參！」

　　又一位言官王給事中附和：「李御史所言極是！武人跋扈，非一日之寒。今日他敢私自出營嫖妓，明日就敢陽奉陰違，壞了部堂的和談大計！必須嚴(yán)懲，以儆效尤！此風(fēng)斷不可長！」

　　張郎中試圖緩和：「二位言官大人忠心可嘉。然則，證據(jù)雖確鑿，卻也只是‘出營’與‘前往’，若其矢口否認(rèn)，只說……只是去體察民情，或是私下探查邊防呢？我等并無其嫖宿的確鑿實證。貿(mào)然彈劾，若其反咬一口，說我等文官構(gòu)陷邊將，這……」

　　陳新甲終于開口，打斷了爭論，他的聲音冷靜而充滿算計：「好了。」

　　書房內(nèi)頓時安靜下來。

　　陳新甲緩緩道：「王樸，粗鄙武夫爾。好色貪花、品德不端，早為人所共知，其文氣，徒具虛名。其荒謬行徑，本官并不意外。」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彈劾，是要彈劾的。如此大的把柄送到手里，不用，豈不可惜？」

　　眾人精神一振，屏息靜聽。

　　「但是，」陳新甲話鋒一轉(zhuǎn)，「不是現(xiàn)在，更不能以‘嫖妓’這種難登大雅之堂的罪名。本朝自太祖開國始建十四樓，便不忌粗鄙軍漢押妓荒淫，僉妻制度更令此等軍漢子有恃無恐，押妓此等指控罪名于彼等軍漢子毫無殺傷力。徒添笑談笑柄而已?！?p>　　「李御史，你的彈章照寫。但要換個說法。不提‘聞香樓’，只參他‘無視軍紀(jì)，夤夜私自出營，蹤跡詭秘，形跡可疑’，‘恐有泄露軍機(jī)、貽誤國事之虞’。措辭要嚴(yán)厲，但指控要模糊，留有余地?！?p>　　李御史眼睛一亮：「部堂高明！如此，既擊中要害，又免于陷入是否嫖妓的細(xì)節(jié)糾纏，更暗指其可能通敵，此乃大忌！」

　　陳新甲微微頷首：「這份彈章，先壓在本堂這里。暫不發(fā)出?！?p>　　他看向眾人，意味深長地說：「王樸，還有用。和談路上，兇險未卜，還需他們這些武夫去沖鋒陷陣，甚至……去死。此時動他，于大事無益?！?p>　　「這份彈章，是一把懸在他頭頂?shù)牡?。讓他知道，他的小命和前程，攥在本堂手里。此后路上，他若乖乖聽話，為本堂所用，此事便可大事化小。若他陽奉陰違，或是出了什么紕漏……」陳新甲冷笑一聲，「那這便是送他上路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