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來到這個熟悉的地方。
溫愛佳戴著墨鏡,仰頭眺望。
灰白的天幕低垂,云靄不動,空氣里浮泛著潮濕的泥土與朽敗的花瓣混合的氣息。遠處,石碑林立,縱橫排列,如一支緘默的隊伍,各自占據(jù)一隅,互不相涉。近看,石面苔痕斑駁,字跡已為風雨所蝕,勉強可辨生卒年月,而名姓則多湮沒無聞了。
碑前偶有花束,早已凋零褪色,瓣葉萎地,與枯草同腐。人造花亦不鮮見,塑料瓣上積了塵埃,紅不紅,紫不紫,顯出種尷尬的頑強。雜草自石縫間掙出,瘦瘠而倔強,于微風里瑟瑟顫動,似有所訴,卻又終究歸于無言。
不遠處有老樹數(shù)株,枝椏盤曲,葉片稀疏,將瘦影投在墳塋之上,更添幾分蕭瑟。烏鴉立于高枝,時而發(fā)出粗嘎的啼叫,聲蕩空寂,旋即又被無邊的沉默所吞沒。小徑蜿蜒,碎石鋪就,步履其上,沙沙作響,竟成了此處唯一的生息。
誰會想到,在每一座石碑之下,皆曾有過一個熾熱的生命,悲歡喜樂,愛憎癡纏,而今盡化塵泥,只余這冷硬的標記,在歲月中漸漸漫漶。生者偶來憑吊,灑淚片刻,終須離去,將死者長留于此,與清風冷露為伴。
過去年少輕狂的我們,何曾會想到,某一天也會變成這里的一抔黃土。
“你這么早就到了?!鄙燥@來遲的龍年摘下墨鏡。
“嗯。”她看著碑上的幾行字,不過是想早些來陪陪她。
“想必,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會跑會跳的乖寶寶。”龍年放下手中的雛菊花束。
“一定是。”溫愛佳點頭。
“誒?”龍年注意到石階上的果盤點心,還有鮮花,“這是你帶來的?不對……這看上去不像是剛放的?!?p> “不是?!彼财婀帧獮楹尾荒瓴还?jié)的,此處竟會有祭品。
“那會是誰?”
“可能是她們家里……”
正當溫愛佳話還未盡,一輛黑色的轎車從遠處駛來,片刻后,停在路口。
只見一位西裝革履的男子推門下車,看這架勢,是朝她們這邊過來的。
兩人注視著來人,眼神里滿是疑惑——彼此都沒有約第三個人。
很快,他走到小徑旁。
是他。
溫愛佳終于認出他來。
“王秘書,我去見見故人,你去車上等我?!?p> “好的?!绷硪幻凶赢吂М吘吹膶氵f給他,轉(zhuǎn)身往車的方向去。
“吳治……”龍年也認出此人。
抬頭間,三人的目光撞在一處,表面看似毫無波瀾,實則內(nèi)心已思緒萬千。
“都在啊。”男子將傘緩緩合攏,靠在樹干上。
“好久不見?!睖貝奂焉锨?。
“好久不見?!眳侵翁佳凵窕鼐?,“愛佳,龍年?!?p> “你……經(jīng)常來看她?”前幾年龍年因為常在國外,所以不甚了解事中原由。
吳治彎腰俯身凝視碑上的照片,伸手輕輕地拂去上面被雨水黏住的樹葉,又單膝觸地蹲下身來:“是?!?p> 其實,對于這件事,溫愛佳是清楚的,只是沒想到當真正面對吳治的坦然時,忽然覺得是那么不真實,又那么讓人動容。
“謝謝你。”龍年頓時明白,也感慨——沒想到以前天真浪漫,活潑好動,散漫無邊際的丫丫,竟然也有惜她之人。
吳治聽罷,并未多言,只是嘴角微揚,算是回應。
而一旁的溫愛佳望著石碑竟出了神……
……
“愛……佳……愛佳……”
“你在哪兒?”
“我……在……這兒……”
“我怎么……怎么……看不見你……”
“別……別怕……拉……拉住……我……的手……”
“剛才……”
“是……地……地……震……”
“什么……”
“是……”
那個聲音越來越弱……
……
可能是內(nèi)疚,亦可能是難過,這么些年過去,溫愛佳的心里一直未曾放下,每當一想到姜丫丫,腦海里就全是那天的場景,那個恐怖的夏日,所以自己平日里不會一個人來此處。
龍年似乎是看穿她的心思,走上前抬手撫摸著她的肩膀,像是在安慰她。
“幸好還有你們來看她,讓她不那么無聊?!眳侵纹鹕碚f道。
溫愛佳不敢再開口,怕一時控制不住情緒,徒增大家的傷悲。
“對了,鄭曉劍回來了?!睕]想到,吳治突然提起他。
龍年眼神瞬間掃過溫愛佳,嘴角微微動了幾下,卻未開口。
“是嗎……”溫愛佳的語氣透露著不自然。
……
深夜,昏暗的燈光下,溫愛佳一個人靜靜地靠在床頭,側(cè)身望向窗外,三三兩兩的車子疾馳而過,遠處樹枝搖曳,伴隨著路燈起舞,像是在孤獨中尋找慰藉。
刺骨的冷空氣襲來,她不由打個寒顫。
取下床頭柜上的手機,解鎖屏幕,點開企鵝圖標,在通訊錄里找尋著那個熟悉的頭像,看到他的個性簽名一直未變。
猶豫片刻之后,她點了下頭像,接著又點進空間。
在看之前,她下意識的屏住呼吸,仿佛稍有聲響,便會驚動屏幕那頭的某人,登錄進去的一瞬間,伴隨著窺入秘境的負罪感和悸動。
首先闖入視野的,是那張幾年前換上的背景圖——那片海,接著她繼續(xù)翻看著相冊里的照片,一張張的仔細瀏覽,像一個心虛的賊,目光貪婪地攫取著每一點更新的碎片:新上傳的圖片、一句沒頭沒尾的說說、某個共同好友的點贊頭像……看過之后,又連忙刪掉自己訪問過的足跡。
她逐字逐句讀著那些無關(guān)痛癢的日常,試圖從標點符號里解讀出悲喜,從分享的歌里拼湊出生活的軌跡。每一次的點擊都帶著虔誠,又帶著怕被察覺的“鬼祟”,屏幕的光映在她瞳孔里,明明滅滅。
或許是白日里吳治的話引起了自己的注意,使得她在這個深夜里,回憶泛濫,那些點滴過往,就像是潮水一般,將她淹沒,不知不覺眼眶已紅。
恍神間,當屏幕徹底暗下去,房間沉入完整的黑,她才發(fā)現(xiàn),眼前盡是他的身影,在她面前揮之不去……